岳麓茶

        黄耀红

　　一

　　我们在午后的阳光里坐下来，就像坐在巨大的青绿山水中。阳光从南面玻璃墙外射过来，柔和地落在又长又宽的木质茶桌上，白瓷细杯里的茶水泛着迷人的琥珀微光。

　　室内萦绕着若有若无的琴音，高山流水的调子，悠远得像从远古飘来。

　　低头喝一口茶，香醇满口；抬头看一眼山，茶园泛绿。茶室内外的世界，连接着茶的前世今生。

　　眼前的茶园比故乡大多了，故乡茶园边有古老的香樟守护，岳麓山的茶树却生在那一片桂花、枫香树下。《茶经》说，“茶性易染”。不知每年从这里采摘的麓山茶，是不是染着那些古枫的霜醉，或是桂花的馥郁？是否也染着树叶间细碎的阳光，或晨昏里清脆的鸟鸣？

　　山坡上叫不出名字的树木很多。唯有茶树却是儿时相识。看到茶园，自然就想起童年与故乡，想起村庄，想起采茶女艳丽的纱巾、清亮的采茶歌……

　　相看两不厌，唯有麓山茶。

　　此刻，窗外那一片沉静的茶园，像是这山垭的语言，诉说着千百年来岳麓山种茶、制茶和饮茶的悠悠往事。

　　二

　　最先为岳麓山带来茶籽的，乃麓山寺的僧人。不知何年何月，一些身着袈裟的高僧自安化归来，他们的褡裢里揣着黑黝黝的茶籽。僧人将茶籽种在寺庙之外。

　　到了谷雨时节，种下的茶籽长出幼苗，渐渐泛着油油绿光，长成一棵棵茶树。

　　茶树上的嫩叶新芽，又软又新，就像麓山僧人的慈悲。

　　当年僧侣们采茶时，摘下的是一芽二叶。那些茶状如青色旗枪，制作出来的麓山茶叶则深绿细滑，清香持久。当时，麓山茶主要用于山僧礼佛或待客。

　　岳麓山种茶与饮茶的历史，兴于唐而盛于宋，几乎与中国茶史同步。

　　晚唐诗僧齐己最爱饮茶，他曾在岳麓山道林寺隐修十年。齐己以诗句记录了一千多年前的岳麓山，记录了采茶、摊青、杀青、二揉、三烘的麓山茶艺。

　　枪旗冉冉绿丛园，谷雨初晴叫杜鹃。

　　摘带岳华蒸晓露，碾和松粉煮春泉。

　　高人梦惜藏岩里，白硾封题寄火前。

　　应念苦吟耽睡起，不堪无过夕阳天。

　　在佛堂僧舍，在白鹤泉边，在赫曦台上，岳麓茶的清香氤氲于梵音、钟磬与香火之间。条索紧结、卷曲多毫、深绿细润的麓山茶，不知为多少僧人困倦的午后或寒夜带去清明。

　　在唐代，岳麓茶就已是名茶。那时候，张谓是潭州刺史。当年，他在道林寺送别友人莫侍御，喝的正是麓山茶。山中无酒肉，亦无笙歌，唯有一桌山蔬，一杯清茶。

　　诗人写道：“饮茶胜饮酒，聊以送将归。”张刺史没说“寒夜客来茶当酒”，而说“饮茶胜饮酒”。在他心里，岳麓茶更令人沉醉，也更具幽人风致。

　　“山行马拂湘川石，寺宿僧供岳麓茶。”宋代王禹偁曾夜宿于此，万籁俱寂之中，陪伴他的就是一杯红尘之外的麓山茶。

　　麓山茶由此闻于世。“辛勤旋觅新钻火，为我亲烹岳麓茶。”作此诗的魏野也是宋代人。那时的岳麓茶，是天下共知的名茶，就像今天的龙井、普洱、铁观音一样。

　　岳麓茶的奇妙，或许并不只是茶，它与整个岳麓山连在一起。当烘干的茶叶与煮沸的山泉相遇，一杯岳麓茶就会还原整个岳麓山的春意，连同远山近水，朝晖夕阴，甚至让人想起山间催春的杜鹃，想起灰色的鹧鸪。

　　岳麓山的饮茶之风，并非止于僧侣，云麓宫里的道士们也乐于此道。“香爇何年柏，芽煎未社茶。道人三四辈，相对诵南华。”未社茶，即春雨霏霏里又新又软的麓山新茶。此诗出自翁卷之手，就是那个写下“绿遍山原白满川，子规声里雨如烟”的诗人。

　　千百年之后，“汲峰顶之泉，试壑源茶”的僧侣们无不隐入历史的尘烟，唯有岳麓茶的清香还一如唐宋。

　　三

　　岳麓山茶树多为低矮绿茶。相形之下，岳麓茶更多一份清丽秀美。宛如江南女子，带着“山有木兮木有枝，心悦君兮君不知”的温柔蕴藉。

　　茶非苦非甜，不执一端。茶的味道，就像生活本身。从哲学上看，它所指向的恰是中国文化崇尚中庸的本质。茶，没有酒的刺激，没有花的浓艳，更没有罂粟的诱惑。茶是生活的艺术化，也是艺术的生活化。

　　一片小小树叶，里面竟饮风露，融水火，见浮沉，历沸止，抵身心。看似截然对立，却又和谐统一。相反相成的中国哲学旨趣，分明就映照在一杯清茶里。

　　“一杯为品，二杯即为解渴的蠢物，三杯便是饮牛饮骡了。”饮茶就是生活的审美，就是文化的滋养。品茶的灵魂就在一个“品”字，由品茶、品水、品气，到品境与品心。

　　小住为佳，且吃了赵州茶去;

　　曰归可缓，试同歌陌上花来。

　　在赵州和尚那里，智慧之开示不离饮茶日常。懂得饮茶真谛的人，此生且行且歌。

　　四

　　每一处泉水，都是一处好山水，都是一种好生态。

　　对岳麓山来说，白鹤泉的泉水不只是清冽，不只是甘甜，它终年泛着神光。

　　以白鹤泉水煮茶，水底会出现一只小白鹤的影子，不知这是真实还是幻觉？但张栻的诗里记下了奇妙的瞬间：

　　谈天终日口澜翻，来乞清甘醒舌根。

　　满座松声闻金石，微澜鹤影漾瑶琨。

　　淡中知味谁三咽，妙处相期岂一樽。

　　有本自应来不竭，滥觞端可验龙门。

　　穿石坡的传说中，岳麓山的白鹤曾化作美丽的姑娘，与陶侃约会。这里又说它映在茶杯底下，难道岳麓山上到处都有那鹤的气质、鹤的灵魂？如此神性，天下再也找不出第二处吧？