小女巧若
曹怀宇
小女儿初临人世时,脑门塌陷、眉间距奇宽,像只营养不良的小猴子。我把这团温热的生命拥在怀里,心中却悄然浮起一丝不安——这么丑,长大会不会被歧视呢?
我知道太阳能降黄疸,也能促进生长发育,改变五官与四肢。
从此,只要晨光熹微,我便抱她到太阳下。日光融融,她在我臂弯里酣睡,呼吸轻匀。她仿佛一株真正向阳而生的小树,在光与热中静静抽条,渐渐舒展,竟出落得挺拔而秀美。
大女儿叫曹巧稚,名字来自医学家林巧稚。她很独立,13岁就一个人去旅行,几年里走了不少地区和国家。我想,小女能像姐姐一样,我就放心了,巧若——像巧稚一样。
但她更像我:有一双和我一模一样的“希腊脚”——二脚趾修长,微微前探。这双脚仿佛自带韵律,领着她跳过童年每一个清晨与黄昏。见着井盖,她总要小跑两步跃过去,如同完成一个轻盈的仪式;每到开阔处,便郑重其事地屈膝摆臂,猛地冲刺一段,再喘着气奔回我面前,张开双臂软声说:“爸爸,抱抱!”那啪嗒啪嗒的脚步声,是她童年最清脆的乐章。今年校运会上,她拿了30米跑第六名,立定跳远第四名——名次不算顶尖,可那份全力以赴的劲儿,与我记忆中那个在空地上认真起跑的小小人儿,如出一辙。
家里的白墙曾是她的画布。蜡笔的彩痕间,掺杂着刀刻的纹路。我当然不会责怪她,只想引导她作出正确的选择:“墙画花了,爸爸要花钱请人来修补哦。”她眨眨眼。第二天,我发现墙上的刻痕被她用口香糖仔细填平,上面还均匀地涂了一层牙膏。墙面仍是斑驳的,可望着她那份笨拙而真诚的补救,我忍不住大大给她点赞。
直到有一天,她放学回来,放下书包,一脸认真地宣布:“爸爸,我要考清华。”我口中应着“好”,胸腔里却漾开一片微涩的涟漪——这个跑起来如风、却总在终点讨要拥抱的孩子,我既愿她美梦成真,又怕那也许对她不一定合适的大饼,会过早沉重她稚嫩的翅膀。
我比女儿大整整五十岁。我曾逗她:“等你二十岁,大学还没毕业,爸爸就七十岁了,挣不到钱啦。”她毫不犹豫地接话:“我养你。”
中秋团聚之后,又到离别时分。她在沙发上看动画片,笑声如铃。我收拾行囊,一次次回头望她的背影。她总说,要我赶紧退休回家陪她上学。但儿童明亮的天性,并没让她沉溺于离愁——无论我在与不在,她多半时候,依旧是无邪的模样。
终究,我还是选择了悄悄离去。我不愿看见她的眼眶染上红晕,只想把她笑盈盈的样子,妥帖地收在心里。
车行渐远,窗外月色如练。我忽然想起这些年——她从那个皱巴巴的婴儿,长成了会用口香糖补墙、立志上清华、并毫不犹豫说出“我养你”的姑娘。那个跳过井盖、跑过广场、最终在我怀中停泊的孩子,就这样不声不响地,在时光里长大了。
而她是否会记得墙上的牙膏印,是否真能走入清华园,甚至是否有一天会履行那句稚嫩的承诺,其实早已不重要。
重要的是,她永远是我那个二脚趾长长的女儿,敢在阳光里肆虐生长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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