散文 | 父亲的来信

  ■袁长江

  雨不大不小,正是孟夏时分,早晨仍有几分微寒,这样的天气诊所里也有点冷清,好在我已经习惯了孤独与等候,可以呆呆地看雨,看屋前花朵在雨中摇曳,看行人匆匆过往。

  一大堆旧信件和昔年的手稿,是在清理旧家什时发现的,妻子郑重地放在我的手里,放在诊所里已经有了些时日,一直没有时间打开。我其实记得他们的存在,或许是我有意无意间收藏起来。我知道,故纸旧信即往事,往事早已如烟而去,又何必重新拾起,那里面未必是开心,未必是欣然,只怕有更多伤怀与感触,我向来忧郁,那便是伤疤,揭起来是会痛的。

  我记得,那里面有好多的家信,高中就读于小城浏阳,一家名不见经传的学校,我喜欢写日记,至今还留有厚厚几本,心烦与喜悦,爱人或被人爱,便流露隐晦于笔尖。也喜欢写信,至今也大多留存。只是我不敢拿出来看,尤其是在父亲去世后,我生怕他的笔画,会勾起我的伤心,说白了,这是一种虚伪、一种逃避,可又能怎样呢,我本来就是一个懦弱缺少勇敢的人。

  终究,我还是打开了那一沓字体无比熟悉的信件,应该是在一九九二年到一九九五年左右,那时,我刚刚在报刊上发表了几篇豆腐干大的文章,一屁股都是当作家的梦。不但荒疏了学业,也辜负了父亲的期望,他为我在城里找了个师傅,可我却不以为然,那师傅有所微言,这让父亲很是担忧,他寄望去我能学有所长,以后留在城市。父亲胸怀甚广,但一辈子都窝在农村,未能施展抱负。

  可惜,即使到如今,我并未能走出农村,继承了父亲的衣钵,经营着这家极小的诊所度日,甚至以住在这偏远的小镇而自得,偶尔会有文友师长来看我,我便沾沾自喜,以为是“中隐隐于市”——实际上是我不思进取,安于现状。

  当然,说这一切已经太迟,我已经没有任何远大志向,屈服于生活,本不应该是一个男人的行径,可又能怎么样呢?

  读书的时候,家里并不宽裕,父亲那时就经营着这家很小的诊所,还经常因诊所的归属权与人发生龃龉甚至被人陷害,所以,家里很拮据。那时候大多的信件,都是他看到熟人去浏阳,匆匆而就,字迹潦草,行文天马行空,无外乎是我的学业,寄语殷殷,还捎带有母亲的拳拳问讯。有时候还会捎来一些零食,或是剁辣椒炒牛肉之类可以佐餐的,有一次是一大盆荠菜煮鸡蛋,带同黄豆红枣汤汁一起,还有一大沓零散的钱,却没有信件,托东西上来的人是我的同乡,他说你父母把煮的鸡蛋全倒给你了,又把钱屉子里的所有钱全带了过来。我看着那一大盆鸡蛋和零钱,心情复杂,欲哭无泪。

  我一封封翻阅那些发黄的信件,有很多是家长里短,譬如家里养的那条极通人性的狗,护家又不伤人,极是乖巧,不知被何人所害,父亲在信里很是惋惜;还有诊所里的一些零碎纠纷,或是他的身体,有些内容看得出来,是在他的酒后,父亲嗜酒,又郁不得志,醉后脾气便有些失控,这也是他唯一的缺点,但即便是酒后言语,也更多的是对我的关心。记得那一年,我不慎得了疥疮,又有些隐蔽,怕和他说,只好求助于一个要好的同学,他也得过此病,父亲无意见到我们的信件,很是愤怒,问我为什么。

  此时看来,言犹在耳,这些熟悉的字迹,熟悉的语气,一如父亲刚刚书就,他在信件那头或醉意迷离,或勃然大怒,或语意谆谆,一脸期望与微笑。然而,这一切早已湮灭,早已成为风絮,成为一段不可追寻的过往,七年前,父亲已经溘然长逝。

  是的,我一直避谈父亲,这么多年,我从没在哪篇文章里正面谈及过他,父亲走得苦,是我一生的愧疚,无法释然。这些年,我一直以很努力的形象示人,然而,内心的活动,是他人所无法看到的,我的努力,还有我的阳光与积极,甚至于我有时在熟人前的嬉言和玩世不恭,都是一种掩饰,抑或是一种逃避。

  昨天,和朋友去拖井水,就是告诉我治疗疥疮的那位。他说他准备暑假里带父母去张家界,他的父亲也显老了,不复当年的灵动与英气,他担心的是树欲静而风不止,子欲养而亲不待。我什么也没说,只低头看了一眼清亮的井水,那里面倒映着一个沧桑疲惫的男人,满脸的泪水。

  其实说这一切,都是徒劳,唯愿时光是良药,能冲淡一切。这些信件,思来想去,我还是把它们收好,封藏于某处,也许有哪一天,我再翻阅,但愿那时候,我能以更平和更淡定的心,去读懂父亲的期望,我也能安静地回书一封,就像一次很普通的对白,我可以描述我的生活与家庭,描述我的工作和文字。

  尽管,那封信只能寄往天堂。

【作者:袁长江】 【编辑:黄能】
关键词:父亲 信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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